01

所有文化自我觉醒的时候，性的部分常常是重点，因为道德压抑的第一个重点是性，首先忌讳谈及的是肉体欲望。

基本上，宋代以前，中国文学是理性的，以格律约束情欲；宋元以后，很多话本小说搬上戏剧的舞台，欲望的描述变多了，而且在舞台上很容易用身体去调情。

累积到了明代，这个中国压抑女性最严重的年代，女性可以用一辈子的生命去追求一面贞洁牌坊。

说到这里，大家可能就会理解为什么明朝会出现《金瓶梅》这样惊世骇俗的小说。

《金瓶梅》在中国文学史上其实属于异类，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书写“欲”到这种地步。

几乎整部小说都是描写欲，情的部分很少，西门庆、潘金莲这些人，基本上都是被塑造成原欲性、动物性的角色。

而这里面可能牵涉到商业的发达、个人主义的解放、女性长期被约制禁锢后产生反弹等种种文化现象。

在西方的启蒙运动时期，他们经由启蒙运动去认识情欲，卢梭写《忏悔录》剖白自己的情欲，就是让情欲走到一个比较光明正大、比较开放、比较健康的一个状态中。

在我们的文化中，情欲会变成一种恐惧，而使人不敢去正面凝视。

我读中学的时候，妈妈对我说“你不要看《金瓶梅》”，但是妈妈不让看的东西，你都会想偷偷去看一看。

可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任何东西，因为涉及性描写的地方都被删掉了。

不是它本身是可怕的，而是在一个道德系统中，我们害怕去看、去接触。

02

大家都在讲道德文章，《金瓶梅》却提出了很直接的问题：当涉及到性的本质的时候，你的冲动是什么？在那个时刻，你的肉体本能反应会是什么状况？

这样的颠覆是卫道人士所不能接受的，所以《金瓶梅》长期是一部禁书。

现在坊间流传的《金瓶梅》很少有全本，我读大学的时候才看到日本出版的明刊本《金瓶梅》，内容比较完整。

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欲孤独，就要阅读《金瓶梅》，张爱玲也同意，她认为《金瓶梅》比《红楼梦》重要。

这部书这么大胆，在明朝就直接去谈身体、谈性。

可它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借性讽刺道德：人在谈到性的时候满口道德、冠冕堂皇，可是私下所做的事情完全与所说的背道而驰。

也就是说，我们其实知道性在一个人的生活里面是什么情况，却假装看不到，假装这个城市没有情趣商店，没有相关的广告，可是它们都是存在的。

《金瓶梅》直接把这些挑明，要你面对它。那你再写文章的时候该怎么办？继续用卫道的方式去讲那些假话，还是去面对人的真实本性？

所以，《金瓶梅》这部书，不仅在当时颠覆性非常大，恐怕直到今天我们讨论起来都不是很容易。

03

回头看《金瓶梅》，内容让人觉得瞠目结舌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。让自己的情欲压抑在释放发临界点是最过瘾的，所以说痛快，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。

在《金瓶梅》中有些情欲变成了虐待，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。然而，他们并不快乐。

书中的潘金莲、李瓶儿等都是出身低微的人，这些女性的身体被如何对待，在我看来是这部书真正重要的部分。

但这个部分在人们把它当成一部淫秽小说以后，其实是不容易被看到的。

你不能想象有这么多女孩子在十岁左右就被这样出卖，她们的身体是可以被随便糟蹋的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抗拒，这些实在是惊心动魄。

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讲，删掉《金瓶梅》中“淫秽”内容的人真的很奇怪，因为我觉得《金瓶梅》是我看过的最恐怖的小说——竟然可以把人的身体那样对待。

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它是对性欲望的挑逗，而是看了之后会好难过，那些男性为了刺激感官，就把女孩子绑起来，玩弄女孩子的身体，性变成了强势者对弱势者的糟蹋，《金瓶梅》的一部分重点其实是在这里。

《金瓶梅》非常诡异，描述的几乎都不是正常的身体行为，如果看这部书还看到会有性的欲望，我觉得是一件很怪的事。

这部书很有深意，那些女孩子也是人，怎么会用那样的方法去对待人的身体，当中根本没有爱。

书中把爱与性完全分开了——性变成游戏，变成玩弄的方式，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，我们的文化特别不敢面对它。

有时候我也怀疑，过去的读者大多是男性（因为古代女性有很多文盲），是不是他们特别不敢面对自己这个“恐怖”的部分。

很明显，男性是当时社会中的强势者，根本不把买来的女性当成理应被合理对待的人，往往也谈不上爱与情。

本文作者：蒋勋，华人文化教父，代表作品《孤独六讲》《蒋勋细说红楼梦》。一生致力于美学和文化传播，用声音治愈数千万人，被林青霞誉为半颗安眠药。蒋勋唯一官方微信公众号：蒋勋（ID：jiangxunfm ）